煦涵

【朱一龙水仙|沈巍×罗浮生】红藕香残玉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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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霁后云犹在》的后篇,私人建议先食用《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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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下了一场骤雨,街上格外冷清些,霜姐一身黛紫的绒面锻旗袍立在美高美门前,那料子氤氲在微潮的空濛里,油然生了沁人的凉意。



汽车停在了台阶一尺之外,立刻有卫戍背着枪把守住大门,霜姐止住侍从亲自去开车门,只见勤耕撩起象牙白的长衫下摆从车子里一步跨出来,她稍稍松了一口气,道:“您可算是来了,浮生真是要吓坏我了。”



霜姐引着他往楼上去,已过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美高美厅里一派歌舞升平景象,穿西装马甲的侍应生在端着红酒环场,乳白雕花的沙发上有挥着洋红羽毛扇子的小姐奉陪,然人人见到他皆是恭而敬之,起立躬身问一声二当家好。



勤耕一概没有回应,面冷如霜只一步不停地向里走,他面色少有这样难看的时候,连霜姐也是战战兢兢,只道:“他昨夜里忽然过来,二话不说拎了洋酒就上楼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出来,我委实是怕出事。”



浮生本来在美高美有常用套房,那件事后他再也不肯住,于是又开了顶楼的大套房。罗诚一身刚蓝戎装伫立在门口,他如今是浮生的侍从官,见勤耕前来军靴啪一声立正行礼,道:“先生。”霜姐正拿着备用钥匙开门,罗诚见勤耕没有反应,心中更是踧踖不安,几番张口也只嗫嚅出一句:“是标下失职。”



勤耕终于摇一摇头,只身进套房里去。门口的墙上亮着一盏西洋电灯,绿沉的灯罩子被明黄的光晕照着,如大块的翡翠一般剔透,将那光都染碧了,幽幽的并不刺眼。勤耕穿过玄关和走廊,钢窗前很大一组绀青丝绒沙发,浮生静静地睡在上面,连他进来了也没惊醒。



地毯上有随意扔下的皮衣和背带,还有白兰地和金酒的空玻璃瓶子。窗上丝绒的窗帘没有放下,仍尽数用金钩束着,借着透过抽纱窗帘漏进来的光,勤耕才看见浮生依旧穿着昨天那身衣裳,乱蓬蓬的头发连发胶膏都没有卸,柔软而狼狈。



勤耕知晓浮生的习惯,先开了满屋子的灯,又慢慢弓下腰去,在昏暗里凝视他和迟瑞这个独一无二的宝贝。他凝视浮生头上星星点点的冷汗,凝视他微微蹙着的眉尖,这样瘦的一个人,连宽松的亚麻衬衫都掩不住凸出来的肩胛骨。他顺着浮生的鼻翼抹掉那残存的一滴眼泪,却不想浮生随着他的指尖拱了拱毛茸茸的脑袋,一点点睁开惺忪的睡眼。



勤耕的冷凝颓然褪去,只剩微微的恸楚,他唤他:“小生。”浮生嘴角噙着笑,安心地揉揉红肿的眼睛确认道:“爹爹?”



勤耕想起浮生小的时候,他和迟瑞总是忙,浮生就耐心地等,等到他们回来他都已经睡着了。女佣立在旁边,偌大的法式家俱只他一个小小的身子伶仃地蜷在上面,迟瑞将他抱起来,他亦是这样揉一揉眼睛,软糯地唤一声父亲。



“嗯。”勤耕声音不觉间走了调子,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轻声哄着半梦半醒的人,“想吃些什么爹爹去做,乖,换了衣服到床上睡。”浮生摇摇头,说话的嗓音是虚的:“不饿。”勤耕继续哄他:“得多少吃一点儿,不然胃都饿坏了。”



浮生撑着身子坐起来,合上自己凌乱敞开的衣衫,身上的酒醺教他恶心欲呕,他却仍赧然笑道:“是我胡闹过头了,还教爹爹亲自过来,是父亲那里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有的事,他去看布防了,明日才能回来。”勤耕最见不得他这副强撑着故作无恙的表情,他揉揉儿子的头发,小生的头发随了他,深栗色的天然卷,软而浓。他只得搬出小夜来劝他:“好孩子,去床上好好睡一会儿。明日小夜就要做寿了,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他安心。”



原来已经过了这样久。漫长的光阴浮生从不敢细数,一日一日过下去,平生不过弹指一挥间。他突然就咧出一个灿然的笑来:“爹爹,小夜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沈家二少爷的生辰虽早有浮生发话要由着性子来,沈夜却是心知肚明的,借这样的由头联络各家关系对巡阅使行辕和沈家都是极好的,因此依例在家中办了寿筵。沈家是旧式的院子,青砖黛瓦的古意经沈巍一手操办,水榭亭台都精细到了极致。



沈家的正门口,大半条马路已经教汽车堵得水泄不通,因为这场寿筵的来宾俱是权贵巨子,警察局特别增加了一处岗哨核查身份。管事同卫戍正在安排各项事宜,停车、缴配枪、收贺礼……那样一般门庭若市,便可想见院墙之内是怎样一种“筵开玳瑁,褥设芙蓉”。



浮生的汽车是不必这样麻烦的,其实依着他从前的性子会直接把摩托开进沈府里,只是他现在再不肯骑摩托了,汽车便绕到清静的侧门去。浮生拉开车窗前的抽纱车帘,打眼辄就看见沈夜心心念念站在侧门口,俨然是在等他。



沈夜穿了白西装,燕尾服叫烛九拿着,只罩了一件白丝绸马甲。他周身纯白于青砖旁盈盈伫立,教浮生想到新芽还未冒出来的玉兰,独独那么一盏亭亭端在枝头,仿佛枝子上虚虚托了一轮明月。



看到车牌那一摹玉兰倏然动了,直直朝他的汽车门扑过来,浮生吓了一跳,一把搂住沈夜单薄的身子,听他脆甜地唤自己:“二哥哥!”



指尖触到的凉意教浮生不免担忧,他没去要烛九臂弯的衣裳,只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给沈夜披上,嘴中念叨他:“慢点儿,一会儿又要咳嗽了。”



罗诚将贺礼呈到沈夜面前,四方的洒金硬纸大盒子没有系丝带,浮生托着叫沈夜打开,是一件月白长衫,那料子选了十六姆云绉缎,肌理光泽随人动作不断变化,如同一捧月下珍珠落在玉盘上,端柔娴静,故而又名珍珠缎。沈夜最喜欢白衫子,这下更是冁然而笑,问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晚?都等着你开席呢。”



“想是暂时开不了席了。”浮生意欲将礼盒交给烛九,却被沈夜拦下,浮生知晓他这是要换上,只笑道,“父亲和爹爹也要过来,约莫已经在路上了。”



这教沈夜当即有了几分惶然,他知道迟瑞昨日还去看布防,齐衡还是迟瑞特别释了假放回来的,急急道:“怎么好惊动了迟伯伯和罗伯伯?!”浮生捏住他的鼻尖,“这是什么话,你也算是他们的孩子,孩子过寿哪里有家人不在的道理。”



沈夜回衣间更衣,浮生闲来无事,也没有使唤下人,信步走到款客的正院去。齐衡正在语笑喧阗中说话儿,他穿着绣金线的宝蓝色时春绸,十分引人注目。齐衡眼尖地瞧见浮生拿了一杯红酒,于是走到他面前去,人多眼杂,他只朗朗叫了声“少帅”。浮生笑容可掬,道:“开席还早,你陪我先去听听戏吧。”



浮生性嗜戏曲,这一回沈夜做寿请了杜老板唱堂会,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齐衡亦步亦趋地跟在浮生半步后,陪他踱步到跨院去。太太们都在厢房说笑喝茶,莺声燕语里夹着丝竹管弦之声,见到他来,话语声渐渐静了,一众姹紫嫣红的旗袍站起身来婉转道:“少帅好。”



浮生刚欲请她们落座,便察觉戏台子上正在演《长亭送别》,杜老板如泣如诉地唱着:“……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偌大的院子立了几十位少奶奶,这回皆是花容失色,大气也不敢出。齐衡脸色陡然变了,锋利如刀的目光直直射向一旁的管事,劈脸怒喝道:“是哪一个不知好歹的点这一折戏?!给我换了!”



他一说完就去观察浮生的脸色,果然见浮生双眼紧闭,死死咬住下颌努力平复错乱的呼吸,显然是在极力忍耐。戏立时便停下来,这一下子真是半点声音也无了,满院皆陷入死寂之中,浮生却猝然睁开眼,若无其事一般微笑道:“我先回小夜院子里等你,你得闲儿了过去一趟。”



齐衡听懂了这话言下之意是让自己替他将这事发落了,忙道:“少帅先去休息,我马上就过去。”浮生未发一言,转身疾步就回内院,齐衡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于那一拱月洞门,念及是沈夜的生日才忍着没有掀了面前的一盘果子,只问:“戏单上怎么会有这一出?”



齐衡的好性儿是人尽皆知的,他这般勃然大怒等闲不会有,管事听到这句问话不由打了个寒战,但听齐衡愈加森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再不留神,仔细你的脑袋,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长廊阑干前一丛盛开的珠芽秋海棠,斜出几条嫩枝,缀满的叶子是沉沉的松花绿,衔着极纤极细的几段嫣红梗子,不堪重负一样拖出头里那玲珑的几朵重瓣海棠来。



齐衡穿过长廊进到花厅,沈夜从西式教育,院中一应家俱皆是时新的西洋装潢,浮生正坐在西式沙发上凝眸沉思,那沙发比沈巍院中的明式紫檀家俱软和好些,因此他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齐衡却是顿时倍感压力,他试探着叫了声“二哥”,浮生很快便回过神来,他含笑冲齐衡招招手,道:“站着干什么,你坐下。”



齐衡颇有些如坐针毡,他搭在膝上的两手不由攥着拳。他垂眼偷偷去瞧浮生的脸色,但见他手中端着高脚玻璃杯不急不缓地晃,里面的酒色淋淋地滑在杯壁上,带出薄薄的一层茜红。浮生并不看他,只淡淡道:“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齐衡几乎是脱口而出,他郑重地点一下头,仍是不敢看浮生,“请二哥成全。”那茶几中央的青瓷瓶中插了一小把月下白,这是今秋刚开的菊,几枝青叶水晶毬似的,托着园抱着的青白匙瓣,澄净如月下观之,更显得屋中冷寂。



浮生将那葡萄酒一饮而尽,红酒到底没什么烈性,他喝惯了威士忌伏特加,只觉得这杯酒喝得同喝果汁一样,他点点头:“那就选个好日子订婚吧。稿子我会叫机要秘书拟好,届时你和小夜看过无误,就通电全国。”百般刁难千般否定齐衡都想过来,却如何也没想到是这般顺利,他大喜过望,猛地站起来狠狠鞠躬道:“谢谢二哥允准。”



“看把你吓得,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浮生哈哈大笑,他道,“小夜该换好衣裳了,你去等他吧。”



齐衡得了话又一鞠躬,转身往沈夜卧房去。“元若。”齐衡听到身后的人出声,蓦然回过身来听,但见浮生从容坐在沙发上,已经敛起方才的柔柔笑意,“沈巍的事,我知道你愧疚,但是作战计划不是你一个人拟出来的,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而且,我绝不允许你是因为负疚才和小夜在一起的。你仔细考虑清楚,小夜不缺人爱更不缺人倾慕,如果是愧疚,大可不必。即使小夜很喜欢你,他如果知道你并不是因为爱他而选择他,我想他也会干脆利落地放手。”



“二哥,我知道。”齐衡也跟着敛容屏气,肃然回答道,“我明白,我是真心爱他。”浮生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站起身来走到齐衡身边,三寸之隔,浮生举着红酒杯正容亢色道:“齐衡,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比疼澜澜还要疼,只要他要,只要我有,这世上没有什么我不能送到他眼前。所以,如果你要敢欺负他——”



他的嘴唇倏然凑近齐衡的耳畔,一字一顿,声色里掺着令人恐惧的狠厉:“我发誓,我会亲手一刀一刀剐了你。”话音落下,他越过齐衡,扬长而去。



筵席宴的宾客众多,沈夜知道迟瑞和勤耕都是喜静的人,正厅中便只摆了零星几个座位,外人也全是迟瑞相熟的部下,余下人皆在院中和东西厢房听戏。戏开唱后浮生举起酒杯道:“我先同父亲和爹爹道喜,元若打算和小夜订婚了。”



“确实是大喜事。”勤耕眸中一亮,难得喜形于色,笑吟吟问道,“婚礼打算办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浮生忍俊不禁:“爹爹,这也太操之过急了些吧,小夜还没点头呢。”迟瑞自是向着勤耕的:“该急一些。这样一来,小巍泉——”



“父亲!”极为罕见地,浮生仓促地打断了迟瑞想要说下去的话,他凝滞了一瞬,若无其事地笑道,“订婚宴还要请父亲拨冗参加,咱们可不能教旁人觉得小夜是没人要的孩子似的。”



迟瑞自觉失言,只回答说:“这是自然的,我就是小夜的父亲,当然要在场。”浮生闻言又笑着转过头去敬旁人,戏台上正唱《满床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场面,迟瑞同身旁的爱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嗟叹出来。



浮生初见到沈巍,还是他提沈巍做东江帮办。彼时他便十分欣赏这个青年军官,对其颇为施予青眼,于是约到家中来面谈。一问一答间沈巍进退有度谦逊大方,他对沈巍的印象越发良好,他和蔼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沈巍答道:“二十四岁。”



迟瑞喟叹:“年少老成持重能如你这般,寥寥无几。犬子与你年纪相仿,心浮气躁得很。”沈巍不卑不亢:“总司令谬赞,标下愧不敢当。总司令对少帅期许重大,自然严厉。”



大厅的门被一股大力推开,早春料峭的寒风推在室内暖气管子烘出的热气上,撞出一阵薄薄的水雾来。来者正是一身军装的浮生,他刚从行辕走过来,周身皆是凛冽的寒气,他亦没想到迟瑞会在大厅茶叙,有外人在场,他微微鞠躬道:“父亲。”



“映浦。”他招手叫浮生上前,指了指一旁的沈巍,“来,见过沈公子。”廊下几株绿萼到了花开时候,仆从折了几枝横斜疏瘦插在瓶中,萼片豆绿重瓣雪白,暗香浮动教人袖中蕴了一脉清逸的幽香,愈发沁人肺腑、催人欲醉。



后来似乎是颇为循序渐进顺理成章的事,这几年他有意将军务交给浮生,浮生亦是尽心尽力做得出色,偶尔父子两人在书房闲谈,总能听到浮生笑道:“父亲,我同小巍去谈就好了!”



他吃着勤耕刚做好的莲子羹,哼了一声,道:“臭小子,你当我不知道你心中的如意算盘。”浮生笑嘻嘻地凑过来,道:“那父亲答不答应?”



他要如何不答应呢。浮生从小就那样懂事,不吵不闹,连喜欢的玩具都不会轻易开口问他们要。他和勤耕那样忙,浮生就默默地跟在身后学,迨他们发觉军中的公文和洪家的账目有三成是他们交给浮生一手打理时,浮生也不过十六七岁,旁人家儿女最是叛逆任性的年纪,他已经隐隐有大将之风。



那是他最疼爱的儿子,是他连一根小手指头也不舍得动的珍宝,可也是他最后签上字将沈巍送到前线去,教他的孩子承受这样最难的割舍与痛楚。



“今儿不许想了,好好睡一觉。”车子已经开进了通往洺园的专用马路,迟瑞才发觉勤耕正握着自己的手,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迟瑞一夜没睡,直到今天晌午才将驻防看完,赶回东江城换了衣服又马不停蹄去给小夜过寿,委实疲乏到了极点。可他每想起浮生房里亮着满室灯光却仍是噩梦连连的场景,便总是无法安眠。



军中人人都赞他的儿子是钢铁之躯。沈巍重伤失踪的密电传到东江城时他尚在洺园里,机要秘书和全体幕僚接到消息后倾巢而出,乌压压一群人连规矩也顾不得就闯进了他的书房。周清平给他递译文的手都在抖,那电文只消一行,他甫一看完就掏出配枪打碎了玻璃,卫戍端着枪涌进来,他喝退了众人,于是他看见他的儿子面不改色拿起稿纸去瞧那一行字,那样平静从容的神色,连勤耕都反反复复劝他:“小生,你哭出来好不好,你这样会憋坏自己的,你哭出来好不好?”



“爹爹,我为什么要哭?”浮生却是笑,像是被一个笑话逗笑那样笑出来,“小巍又没有死,我哭什么?我等着他,我等他回来。”



可他的孩子,他最知道。浮生面上仍是爱笑,甚至日日将粲然的笑容挂在脸上,可不过是因为不能哭。四下无人时浮生总喜欢独自坐在沈巍的书房里,那书房里有一幅书法,沈巍署了名字用了两枚印,端端正正挂在书案对面的灰白墙上。柳体书的一篇《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骨力遒劲,结体严紧,一看便知是经年功底,绝非朝夕可得。



秋风起吹动廊下青竹瑟瑟如急雨,满室灯火通明,浮生就呆呆地望着那一幅字出神,好似一叶琉璃,脆得教人不敢碰,他从凌晨望到清晨,枯木一样纹丝不动。



那一幅字是订婚前夕沈巍书的,彼时军中闲暇,他们便整日待在沈家府邸准备订婚的事宜。其实是沈巍准备浮生玩,那样繁琐的目录,侍从室和沈府的下人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浮生瞥一眼都要头疼,只有沈巍那般的性子才能一样一样细细盘问发话,还能抽出空子习字看书。



晡时下人端了点心过来,厨房多做了一海碗毫菊粳米粥,粥中的精白毫菊本已熬至透明不见,于是上桌时厨房撒了一把鸭黄的菊花平瓣,眼下结了薄薄的一层半透米皮,仿佛衬在花下的白绫子。那粥里拌了蜂蜜,吃起来更是鲜甜可口,齿颊留香。



沈巍吃了几口粥,去瞧方裱好挂在墙上的这幅字,说:“这名字好是好,只是太轻了。”浮生倒是浑不在意,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说:“我名字轻,不是等着你这座‘巍巍高山’来压我呢嘛。”



早上下了场小雨,这会儿金桂的叶子上传来雨水滑落的脆响,一簇一簇桂花从葱茏的叶子后面露出来,是比赤金更明亮些的一种金黄,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甜馥的香气,浓得化不开。沈巍的嗓音也化不开似的,低沉着问他:“你说什么?”



浮生不解,再一遍细细咀嚼了自己讲的话,方恍然大悟,他脸都红透了,比桌上那一小碟山楂糕还要红,提起箸便凶巴巴地夹起一块桂花拉糕就填进沈巍的嘴里去。那澄黄的米糕清早刚打出来,浇了新鲜的桂花蜜,莹莹似是掉进了琥珀,正是黏嘴的时候,沈巍招架不住,一整块便噎在了嗓子里。



浮生犹不能散下满脸的燥热,平日里都是他同沈巍使坏,这才多久一本正经的沈公子都会讲荤话了,他一双清冽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虚张声势地骂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沈巍兴致浓的时候也会握着他的手教他书法。



他自小野惯了,也就是拿钢笔签名还能勉强入目,于是沈巍便执了他的手往砚里舔饱墨,一笔一划同他一起写,写“渔灯隐映蒹葭浦”,耆卿既断肠的离情之苦,消弭于他和沈巍的耳间鬓角,惟剩群青的江水中若隐若现的一豆渔火,那样一种谧静的烟波起落。



其实他更喜欢沈巍的表字,“群壑倏已暝”,孟襄阳素擅写这一股悠远而含蓄,颈联那句“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写得他的心都幽凉了。



沈巍离开他四百多天,他唯一剩下的一桩心事便是小夜,当初接到沈巍重伤失踪的消息,他唯一的念头便是小夜,底子本就薄弱的人登时就呕出一口血来,他连烧了四日,西医都束手无策,他烧得人都糊涂了,惟剩嘴中断续地唤着“哥哥”,是浮生不眠不休地搂着他,在他耳边念着“小夜不怕,哥哥在”,才将沈夜从鬼门关拉回来。



那一场病缠绵了近半年,从那以后,他就发誓要沈夜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弟弟,因为他知晓,沈夜最大的那个愿望,他已经不能满足,因为他已不能将沈巍还给他。



“小夜要订婚了。”沈巍的书房案上摆着张照片,朗眉星目的三张笑颜,穿着骑装相拥在一起,那是小夜第一回骑马,疯得头发都散开了仍是开怀大笑,那样好的韶光,恍若梦境一样。“小巍,小夜都要订婚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沈巍真的还能再回来。



消息是罗诚带来洺园的,浮生看了一夜公文,午后正补觉,他被罗诚撞开门的声音吓得一搐,骤然惊醒过来。



“不知道我睡眠不好啊?!”浮生突然醒来本就烦躁,加之罗诚委实吓到了他,眼下仍是心有余悸,他劈头盖脸地就骂出来,“一惊一乍的你要干什么?!”罗诚激动得话都说得磕磕绊绊,语气仍是高亢:“先生、先生!先生回来了。”这下子浮生更是火冒三丈,吼道:“爹爹回来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是二当家!”罗诚拼了命摇头,已是泪流满面,“是沈巍沈先生!他回来了!二少爷遣了听差来接您!”



屋外的西府海棠密密匝匝地开了一树,娇嫩的褪红色,似乎洪澜刚得了一支蜜丝佛陀也是这个颜色,像是虚虚地染了一瓣落红在唇上。小时候爹爹喜欢拿凤仙花汁子给他染指甲,他在父亲恐吓的目光中不敢动,染出来的红色确实好开,薄薄的一层覆在指甲盖上,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褪红色。



浮生翻身从床上爬起来薅住罗诚的军装,质问道:“你说什么。”他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险些就要栽下去,腿肚子狠狠撞在高架上,他疼得弓下身去,将自己的身子团得更紧,似是过了很久,他才声音微弱地吩咐说:“去美高美。”



罗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匪夷所思地大声问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哪里刺到了浮生,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睛红得如同嗜血,拔高了调子大吼道:“我叫你备车去美高美你听不见么?!再多说一句老子就枪毙了你!”



沈家少爷回城,东江震动。美高美的西餐厅里却仿佛结了冰,已是凌晨时分,段天婴眼见着浮生起开第五瓶酒时再也忍不住,她冲到他勉强,硬生生夺下他手中的玻璃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淋漓地泼了一袖,天婴也不在乎,蹙眉道:“你在哭。”



浮生哧地朗声笑出来,拿起桌上的酒瓶子张口灌下去,威士忌顺着他的脖颈涟涟地湿了他的衬衫,他一口气喝了半瓶子,才反驳说:“我哪里哭了?”你脸上在笑,眼里在哭。天婴又去抢他手中的瓶子,骂道:“别喝了,你都要醉死在这里了。”



浮生忆起,那一回也是在这里,只不过他面前同时坐着许星程和段天婴,如胶似漆的一双人,任凭旁人如何看都觉得是佳偶天成。但他一个人坐在他们对面,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他那样难堪,只晓得望着他们,直到落入一方宽厚温热的肩膀,他抬起头来,恰好对上沈巍眼中宠溺的笑意:“怎么晚上过这里来吃饭也不告诉我一声?”



浮生登时明白过来沈巍在陪他演戏,沈巍是如何洞若观火的人,于是他也心领神会,笑逐颜开道:“你怎么也在这里吃饭?”甫一问完就听见身后整齐划一的立正声,十数个军中将领响亮地朝他问一声“少帅好”,原来今天沈巍他们也选在这里会餐。



“我上午有一个军需会议要开,走得匆忙,映浦说他晚上有约,我也就没问他怎么吃晚饭。”沈巍站直了身子,他穿了戎装,更显得身姿笔直颀长。沈巍恍若没看见许星程那样苍白勉强的脸色,淡淡道:“早知道映浦是和许少爷吃饭,沈某断不会失了这个礼数。”



这话只字不提他们两人的关系,但个中亲密不言自明。桌上放着一束插了水的百合,纯白的云瓣和碧绿纤长的梗子,棗红的蕊不动声色地吐出清雅的芳香。



浮生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痛快,似是打了一场胜仗睥睨败寇那般的畅快淋漓,许星程已经找了个借口拉着段天婴走了,而他由沈巍邀了共同会餐,推杯换盏间他喃喃自语:“我真的不喜欢她的。”



“我知道。”没想到沈巍耳朵那样灵,那人将身前的盘子与浮生的互换了一下,于是浮生便看见一小块一小块切好的牛排,淋了黑椒汁摆在自己面前,他听沈巍笃定地说:“你喜欢的是我。”



餐厅打烊了,浮生踉踉跄跄往江边去,雨渐渐下起来,他想起沈巍亲自开车带他来江边,薄暮未晞的东江,远处的天空像是由玫瑰紫渐变为靛青的琉璃瓦,而沈巍从驾驶座倾过身来,轻轻地吻他。



东江上有夜间的游轮从桥下驶过,粼粼波光有灯红酒绿洒上去,让他想起美高美里的衣香鬓影,声色犬马不夜之城,金马玉堂一般到荼蘼的繁华。雨丝仍在绵绵密密地落着,濡湿了浮生的衣衫和发丝,他将内袋里的西洋烈酒壶掏出来,那样辣的伏特加,他一口气喝下去,才对着东江开口道:“小巍,我又梦见你了。”



他时常梦到沈巍,血色铺天盖地的场面,教他从梦里惊悸着醒过来,满室灯光亮如白昼,偌大一间屋子只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那样想他,想到甚至开始希冀再做一次那样血淋淋的梦。然而这一回这样轻软,他回忆起来,脸上都浮起宁和的笑意:“你穿着那件我们一起去买的墨绿大衣,头发好像长长了些。你把我抱到床上,给我掖平了被角……没醒过来之前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回来了。”



“你不会回来了,是不是?”他自嘲地轻笑出声,于是他的眼泪猝然落下来,他本能地怕被旁人瞧见,立时抓住那一滴泪水,“你瞧我,一边盼着你能回来,一边又不敢让你回来。”



“你还会把我丢下,教我一个人么?”他知晓自己烂醉如泥,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可他也只有孑然一人醉成这副样子时,才不怕自己胡言乱语,“我疼。”他睫毛上挂了泪珠,面上却如释重负一般地笑起来:“我没事,你活着就好了,活着就最好了。”



“小巍,我没事……”他抱着膝蜷在那里,靠着那一根冷硬的柱子,像是靠着这世上唯一一根浮木,细雨成阵中渐渐睡着了。



依旧是做梦,梦中沈巍握着他的手,那样一双大手,将他的手完完全全包裹住,教他想起冬日里吴妈给他织的手套,绒绒的栗色羊毛线,一根一根网住这世间熨帖的暖意。可他很冷,他看见血从沈巍的口中流出来,从他的腹部流出来,沈巍的脸上却温蕴笑意:“小、小……生……”浮生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那里,无法言语,动弹不得。



“对……不……起……”沈巍仍是笑着,一字一顿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身已……许……国……难许……卿……”



“不要……不要!”他从梦中猛然惊醒过来,惶然惊惧里落入一个很暖的怀抱,那双肩膀瘦得厉害,嶙峋的骨头硌得他微微的疼。浮生以为是勤耕在抱着他,他最不愿教长辈担心,垂着头挣扎着从怀抱中退出来,垂头道:“爹爹,我、我就是……就是太热了。没事,我缓、缓一缓就好了……您回去、回去吧。”面前的人半晌也没有答话,仍是一动不动,浮生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



暖黄的灯光照在浮生的脸上,沈巍终于看清他青白的脸上淋漓的汗水,头发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掩住了那一双惊恸的眼睛。浮生也呆住了,他迟疑地伸出手去碰沈巍的脸,像是不可置信:“好真啊,就像小巍真的在这里。”



原来他以为他做梦梦到他回来,原来他还以为他是在做梦。滚滚的热泪积在眼眶里,沈巍觉得痛不可抑,他握住浮生抚在他脸上的手,温言道:“小生别怕,我回来了。”



浮生醒了片刻,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他试探地唤道:“沈巍?”沈巍点头应他:“我在。”



浮生浑身一颤,那只被沈巍握着的手陡然缩回来,只是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份作战计划增补修改,会议开了那样久,因着他和沈巍即将结婚,父亲不好将他们派出去,可他那样懂得,轻描淡写道:“父亲,宜城举足轻重,当一举拿下。更重要的是不能教那一帮洋人看了笑话,儿子愿意去。”



但最后上战场的却是沈巍,临行前沈巍在沈府和他吃饭,他说:“你乖乖等我回来,我将宜城攻下来送到督军面前做聘礼。”他假装恼他,盛汤的瓷勺子碰得叮当作响:“你怎么知道不是嫁妆!”



浮生垂着头,眼眶里的泪蓄满了,就簌簌地落下来。隔着模糊的泪光,他去看眼下的被子,淡薄的蟹壳青,洇了漉漉的水痕,一块一块的仿佛寄居着几只小蟹,而他的脸上也恍若有小蟹爬过,痒而痛。他如鲠在喉,讲话都不能连贯:“沈巍,解除……解除……婚约也好,怎么都好的。”



“你、你……你能不能……别再不要……我,我要、我要熬不下去了……”



他自六岁开始摸枪玩刀,一双手上刀疤老茧遍布,他亲手杀过那样多人,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的时候,一颗心麻木得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所以那一日他立在父亲的书案旁念那张电文,他就想,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他不害怕生在自己身上的报应,可偏偏那一份派遣沈巍的手令经他亲手签字再交由父亲,是他亲手将沈巍送进那样的万劫不复,教沈巍生生替自己挡下这报应的灭顶之灾。



午夜梦回,他总是想,如果沈巍可以回来,会不会再一次将他抛下,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如果沈巍再将自己抛下,那才是这世间他最怕的报应。



他好疼,只要想一想沈巍将他扔下,就觉得心如刀割。



沈巍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伸出手去握浮生的腕子,浮生就仿若触电一般躲开,于是沈巍使了蛮力扳住他的肩膀,浮生仍是剧烈地挣扎。沈巍重伤初愈,气力仍是不济,并不能如以前那般轻而易举箍住他,只好说:“浮生!小生你别挣!”



“小生!”



“我是沈巍!小生,我不会不要你不会再丢下你,你别折磨你自己了好不好?”呆滞地望着他,无力地任凭他将自己抱进怀里,沈巍字字铿锵,“我要娶你,和你过一辈子。”



“我好想你。”他手臂终于攀上他的背脊,眼泪涟涟地从眼眶中涌出来,浮生仍是恍惚而茫然的表情,他声音很低很低,仿佛喃喃自语,“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念着这四个字,慢慢在沈巍的怀抱里睡着了。



他睡了几个钟头,仍是惊醒,豆绿的绡帐筛掉了大半晃眼的灯光,沈巍感受着身边这人粗重的呼吸中压抑的颤抖,那人连他的手都不敢长久握着,最后最后,那人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睡衣袖子上一厘见方的很小一角,又皱着眉不安地睡去。



沈巍将他紧紧搂入怀中,怀里的人身子在瑟瑟发抖,浮生攥着他的睡衣领子,语气哀凉而凄楚:“小巍,你别丢下我……”



子弹打进肉身都没有现在这般疼痛,犹如万箭穿心锥心蚀骨,沈巍一下一下拍着他已经湿透的后背,说:“不怕,我在呢,我要你。”






一年后,东江



浮生席间憋闷得厉害,奈何是沈夜的大婚不好冒然离席,这段日子他总是不时便这样难受,还不让沈巍叫西医来诊,只搪塞说是苦夏,吹一吹凉风就好了。



席散时已至深夜,他们两个跑到东江边散步吹风,手牵手走在江边,路旁栽着数棵安石榴树,一树千朵翦碎红绡正开得如火如荼,蒨罗绉薄剪薰风,教人想象到几月后大颗大颗的红石榴,素来是寓意着多子多福,儿孙满堂。浮生偏过头去望着沈巍,问他:“你高不高兴?”



“高兴,也不高兴。”沈巍怅然地莞尔一笑,小夜行西式婚礼,故而他今日穿了黑丝燕尾服,现下领结和外套都脱了,剩一件千皱白衬衫,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他又道:“父亲母亲走得早,我接管沈家的时候小夜取一本《王右丞集笺注》都还够不着最上头的书架子,转眼间他都结婚了。”



“家中人丁稀薄,总显得冷清,不过还好,横竖父亲爹爹叫我们搬去洺园住,届时还能热闹些。”其实他和浮生婚后有自己的别墅,然而小夜结婚前他们住在沈府,小夜婚后他们又要搬回洺园,浦园就只好一直空置着。



浮生狡黠地笑道:“不搬也是要不方便了。”还未等沈巍反应为何不方便,浮生就引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现在还是平坦纤瘦,但是过不了多久,肌理就会被全部撑开,变成一团浑圆的弧度。



浮生见沈巍已经傻在了原处,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他噗嗤一声忍俊不禁,揶揄他:“不是你说嫌家中冷清么?只怕再过七个多月,你就要被吵得头疼了。”等沈巍缓过神儿来已经高兴坏了,他一把将他抱起在空中转了一圈,不远处的侍从官眼都直了,沈巍不管不顾自己的风度,兴奋地大吼:“小生!我要做父亲了!”



“你放我下来!”浮生狠狠地拍了一下沈巍的肩膀,多少宪兵在暗处布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的面子要往哪里搁。他捏捏沈巍满面春风的脸,笑道:“你背我回去吧,过几个月显怀了,你就不能背我了。”



“不妨事的,我抱着你。”沈巍一手揽着他一手穿过他的膝弯,轻而易举便将他打横抱起,怀中人更是臊得脸皮发热,埋在自己的怀中不肯露出脸来。沈巍朗声大笑,亲吻在他的额头上:“你放心,我抱着你一辈子。”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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