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涵

【朱一龙水仙|迟瑞×罗勤耕】青山霁后云犹在


 • 18k的迟勤一发完,能否令我拥有评论?






晚间风凉,勤耕放了账目去合窗,俯身间不经意看到一辆汽车停在宅邸水泥砌的高墙外,被繁枝茂叶隐隐绰绰地掩着,他敛眼走回书桌前,将剩下的账目理好不再看。



果然地,很快便有下人在门外轻扣了两下,谨慎地叫了一声“二当家”。勤耕走到门口去开门,洪家是西式装潢,大厅两侧依墙对称旋红木楼梯上二楼走廊,而他的套房在西面,越过栏杆刚好能斜睨楼下全景。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听刘妈道:“二当家,是督军府派了人来。”



勤耕含笑点头示意知晓:“去回大当家,就说总司令有事吩咐,叫我回去一趟。”他沿着楼梯踱下去,但见一人一身戎装正襟危坐,勤耕笑着见礼:“周先生来了。”



来人赫然是迟瑞身边最贴身的侍从室主任周清平。周清平绝不敢受下,忙鞠躬道:“先生客气。总司令派我来接先生。”



勤耕心里早有预备,随周清平出门去。洪府与督军府相距不远,不一会儿功夫,汽车过了最后一个警察岗哨,开进通向督军府的专用马路,一侧院墙皆牵着扭了铁刺的电网,墙上用水泥固了尖锐的碎玻璃片,直到车子一拐,巡阅使行辕的大门朗然出现在眼前。



门口有背了长枪的卫戍,见到车牌忙不迭开了门放行,车子停在行辕门口,早有听差立在一旁等候开车门。周清平又是彬彬有礼微微躬身道:“先生去花厅宽坐,我这就去告之总司令。”勤耕含笑颔首:“有劳周先生。”



他独自穿过大厅和走廊,进一间西式花厅,地上铺了整块的波斯地毯,细腻繁复的玫瑰和波斯梨花图样用纯羊毛染了一簇一簇堆起来,踏上去只恍惚以为是踩在了云端,绵软而寂然无声。勤耕坐在沙发上,面前一杯热气腾腾的明前龙井摆在茶几上,汝窑烧出来的月白茶碗素而小巧,同这满屋子堂皇格格不入。



他没有动那茶,端坐了片刻,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军靴走路的声音,是周清平过来回话:“总司令有些军务收尾,请先生先行回家。”勤耕去望沙发旁摆的一只西洋钟,黄铜钟摆轻轻摇晃,那镂花指针已经指向了十点。



勤耕起身理好长衫的褶皱:“若非要紧事,改天再叫我来也是可以的,他日理万机,这个钟点儿也该歇下了。”此话一出更是立时教周清平面露惊惧之色:“先生何出此言?都已经到家门口了还有教您折回外人住处的道理?先生可不要为难标下。”



勤耕并不再坚持,迟家府邸洺园与行辕仅一条窄巷之隔,他与周清平步行不过几分钟就进了家里。内院花厅的侍从仍是忙碌,勤耕见丫头端了一套中式餐具上来,问周清平:“他还没有吃晚饭?”周清平重重一叹:“这几日哪里有正点吃过。先生想吃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勤耕摇头:“我在洪家吃过了,不必麻烦。”



家里也是奉上一盏明前龙井,他拿碗盖撇开茶叶,吃着茶等了一会儿,终于见迟瑞也是一身戎装踏进来。迟瑞并不去看勤耕,将军帽和配枪带往周清平怀里一丢,厨房已经布了一碗酽酽的鸡汤小馄饨并着几碟小菜,迟瑞皱眉解开风纪扣,道:“怎么没给先生开一份宵夜?”



勤耕坐到他对面,解释说:“是我让厨房不用准备了。”



迟瑞也不再说话,只是不动箸。周清平最晓得他的脾气,见状旋即知会厨房端上来一盏水果甜点请勤耕吃着解闷,余杭塘栖的软条白沙枇杷和甜瓜,去皮去核去瓤,用冰镇了再淋一勺桂花冰糖水,小小的一盅清凉甘甜入口即化。



勤耕见那细腻的骨瓷上不时便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忍不住用指腹去擦,才抹了两下,却听见迟瑞咽下一粒馄饨,问他:“洪帮的事处理完了吗?”



“嗯。”他执起勺柄去搅糖水,慢条斯理搅了好几圈才舀一块枇杷上来,那枇杷刚好一勺大小,水淋淋的仿佛裹了一层水晶冻,“我今晚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搬回来。”



迟瑞从军后用饭极快,言语间已经搁了银箸银匙在一旁,他说:“你不用管了。东西让洪家的人收拾好,周清平去取回来。”



迟瑞如今睡在书房旁的次卧室里,勤耕叮嘱了周清平一些事宜,后上楼往迟瑞房里去。迟瑞已经脱了军装在换睡衣,那冰蚕丝绸的对襟轻薄淡软,这时节穿清凉去燥,只是有些滑不留手。勤耕上前同他面对面而立,替他去扭扣子。



迟瑞松开手,由着他伺候,于是他看见他天然卷的发梢,那发色并不是乌黑的,倒像是栗子壳的深棕,在光线下萦绕着一弧淡金的光圈。迟瑞无动于衷,用对属僚的语气对他说话,夹杂着三分颐指气使:“过几日在家里设宴,我要招待几省的统制和东江工商界人士。”



纽襻如同一小朵一小朵的茉莉,却带着一股子硝气,想是迟瑞身上沾染的,勤耕一枚一枚为他扭好,答应道:“好,我来办。”他携了该浆洗的军装关上门,女佣在门外等候着取衣物,他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有礼,将几件衣服拎起来理顺了再递过去,这一理不要紧,到了最后一件衬衫时不由蹙了一下眉头。



那麻质的衬衫已经泛了黄,左胸处指甲盖大小的一抹胭脂,黄而微红的颜色,似乎是杏黄,教人想到“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这是巴黎新拟的颜色,洪家太太仅有一支,等闲人有大把的票子也未必寻得到,可洺园里并上行辕内均无千金小姐,自然不该有这样的物什,遑论还蹭在了迟瑞的衬衫上。女佣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怯怯地唤他:“先生。”



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不依不饶。勤耕将那衬衫翻了个面掩好,吩咐说:“没事,管好你们的嘴。”



勤耕将洪帮的事交予了亲信,全心全意准备筵席。打扫除尘、掷杯摆盏都是些小事,侍从室和秘书室拿了名单和各种明细请他过目,薄薄几页纸上写满了非富即贵人物,纵使他在洪帮经办筵席酒会不计其数,也不由得有些头疼——众口难调,又是迟瑞的座上宾,他唯恐出了差池。



一直忙碌到宴席前一天的傍晚也没有弄完,好在已剩不多琐碎事宜,勤耕叫侍从室看着办,自己又着手准备插花。待到迟瑞回家来便看见一长桌的姹紫嫣红,那大捧大捧的明媚鲜妍如同织锦堆绣,他见勤耕也站在仆从间做事,摘下军帽问:“这怎么回事?”



以往设宴这些事情亦是勤耕在做,他在洪帮管事多年,向来凡事亲力亲为,务求尽善尽美,不过迟瑞见不到罢了,这回迟瑞要得委实仓促,才弄到现在这个时候。周清平在他身后解释道:“是宴席上要摆的花,先生心细,都是他亲手在挑。”



迟瑞漫不经心地点头,周清平以为他不过随口一问,不想他伸出根手指往长桌的某处虚虚一指:“那一堆,都不要。”周清平随着他的动作望过去,但见数枝玫瑰与蝴蝶兰,纯白得连一痕小小的枯边都没有,仿佛掬了一把初雪放在桌上,令人连呵一口气都要小心翼翼。



剪枝修叶的脆响骤然消失,一时大厅中鸦雀无声,佣人和听差都被生生钉在了原地,更没胆子去瞧先生的脸色。勤耕手中正执着一枝嫩粉芍药,一柄墨绿的梗子细长匀直,托着掌心大的娇娇重瓣,而他同女佣淡淡一笑,仿佛并不在意。



“听总司令的,拿去扔了吧。”



六省巡阅使设宴,勤耕身为男子又是洪帮二当家,没人将其视为寻常的富贵少奶奶,勤耕也自觉不便,故而每次都是请沈凌雪和顾知夏帮忙作陪,此二人一位是迟瑞认的义妹,一位是金城统制向天的内子,自然再合适不过。



勤耕自洺园大门接了二人,亲自送她们到内院花厅,路上知夏和勤耕讲女儿的趣事,向天和知夏的独女向悠已至始龀之年,正是古灵精怪的时候。勤耕边听边领她们进了一重院落,院中传来丝竹管弦阵阵,夹杂着嘈嘈切切的谈笑声和甜腻腻的脂粉气,一众女客全在这里吃席听戏。



院子里植了极大的几树海棠,现下不是花期,满枝绿叶葳蕤繁盛,将人的身形挡得严丝合缝。凌雪和知夏正欲摆起笑脸进花厅去,却恰巧听见那海棠树后不真切的窃窃私语声,竟是在聊迟瑞青天白日里请名角儿到督军府茶叙这一桩新闻,旁人素来喜欢谈这样的事,只道那茶叙的名义背后太教人浮想联翩,是极好的谈资。



苏太太系晚清名门之后,很看重尊卑体统:“要我说,这事情办得也忒上不得台面了些,二当家好歹是明媒正娶的,身后还是洪帮这样的地界儿,总司令就真的生生往他脸上打?”徐太太倒是不以为然:“你这话倒奇了,迟家大少爷身边什么时候缺人?这门亲事无非是说出来好听罢了,咱们那位的脾气只怕连斡旋一二都是懒待的。”



又有另一声音婉婉转转,有些陌生,大抵是哪一位商界巨擎的内子,语气十分不屑:“再说了,洪帮那是洪家的,他一个外姓儿,做得再厉害能爬过洪爷头上去?看家护院儿的东西罢了。”话至此处,已经到了不堪入耳的田地,连知夏这样柔弱的脾气都含着薄怒去瞧话题里的主角儿,但见勤耕垂眸不语,竟是半点火气也没有,俨然是心知肚明且习以为常了。



“哎凌雪。”勤耕一把拉住凌雪的腕子,这若让旁人看见免不得又一番闲言碎语,但他眼瞧着凌雪是要把心中的万丈怒火烧到那几位太太头上去,一时也顾不得了。打鼠还要忌着玉瓶儿,迟瑞亲自设这场宴席款待几省将领和商界贵子,可见其中厉害,这帮少奶奶前头的男人哪一个轻易好相与,“算了罢,我权当没听见。”



沈凌雪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猛地挣开了他的桎梏,咬牙切齿说:“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为着那个浑蛋不与他们计较,我可不能由着她们胡天胡地,他们算是什么东西,连你的舌头也敢嚼?!”



勤耕深知已无可劝阻,想来凌雪自有分寸,迟瑞亦十分宽容这个义妹,到头来无非惹得他怒斥自己不识好歹袖手旁观致使生出两边的怨怼来。他向知夏使了个眼色,也不便再往里走,只好由着凌雪去了。



男客都在外面招待,他折回大厅,迟瑞已经从楼上下来了。他穿长衫,一身玄丝暗云纹站在一众长衫男子间锐气尽敛,多添了几分儒雅温润。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因着迟瑞在家只肯穿长衫,过洺园中做客的人便心领神会,也换下西服军装了。



勤耕走到迟瑞身边去,那一堆人均毕恭毕敬叫一声“罗先生”,他微笑示意,将迟瑞手中几近空了的红酒杯换了新的。那剩余的些许葡萄酒色不再像先前斟好时那般浓郁,淡薄的一点茜红,仿佛大粒的红宝石,随随便便撂在玻璃盒子里。他绽开温柔的笑意,细声问他:“要吃些东西吗?牛乳蛋糕做得很好。”



迟瑞还在听身边人的高谈阔论,他摇头,连一个敷衍的眼神都懒怠给:“这儿不用你了,你去忙你的吧。”



勤耕垂眸点头,扭头就走,还未出厅门便听见一个清脆调笑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从那一堆人中传出来:“总司令这也太欺负人了些,仗着咱们二当家好性儿,您在家里不是要翻了天去。”又听另一个人道:“张统制这话说的,以总司令对二当家的疼爱,只怕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况且这是夫妻间的私事,哪里是我们可以谈论的。”



这声音来自时任参谋长的潘锐杰,他是何等人物,追随迟瑞多年颇得器重,方才一看迟瑞的神情便知道外面的流言恐怕非虚,大抵已是貌合神离夫夫离心,偏偏张时安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往迟瑞的见不得光处撞。那张时安虽是个粗人,但年纪轻轻能做到一省统制,也是个人精,虽不晓得内里却立时打个哈哈翻过篇去:“是我唐突了,我自罚一杯。”



迟瑞笑意盈盈,也举起酒杯道:“时安分明是馋酒了,咱们可不能让他一个人喝。来,我敬各位辛苦。”



夜阑人散已至凌晨。迟瑞喝了不少酒,红的白的一杯杯混着灌下肚去,他酒量本就算不得好,这一夜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教他连走路都是踉跄。勤耕扶着他回房去,那次卧室是西洋装潢,一张弹簧大床垫得极高,勤耕怕摔着迟瑞不敢轻易松手,可犹豫间没估量好力气,倒教他带得也跌进那令人恍觉无骨的丝绒堆里。



他将将要撑着手臂坐起来,身后极大的一股力气环住了他的腕子,他手下一软又跌回去,只见迟瑞的酡颜在他的头顶,他没来由的,就开口唤他:“迟瑞……”



他们离得这样近,迟瑞能嗅到他身上的沉香混着淡淡的栀子香,于是他就猜到他方才在哪一间花厅里坐着,这样清甜的香气,揉在他的衣衫和头发上,朝他扑过来。



他猝然吻上他的唇,带着熟悉而久远的温暖俯下身来,勤耕躲闪不及,却也避无可避,他被锁在他怀里贪婪索取:“迟瑞!迟唔……”迟瑞已经摸上了他脖颈处的第一粒扣子,他徒劳地举起手去阻挠,眼睛急得已经迸出泪来,他呜咽着求他:“迟瑞……不要……”



像是雷劈在了头顶上,迟瑞生生顿住了,在他领口的手无力地松开,只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大口喘着粗气。勤耕的手还紧紧握着领口,只是呼吸都已经急促紊乱,连头发都蓬乱地遮住了视线。他闻着他身上浓而熏的酒气,似乎连他也被熏醉了,因为他竟会觉得迟瑞在绝望,他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人,他居然觉得他在绝望。勤耕声线稳不住,胸口上下起伏颤动:“你醉了。”



“我是醉了。”迟瑞低低笑了一下,他终于从他身上退下来坐在床头,别开脸不肯看他,倦极了一般,“你出去吧。”



勤耕逃也似的冲回房间去,忍了一路的泪终于潸潸地落下来,滚烫着蜿蜒在他的面庞上。昨日那几枝合该被丢弃的玫瑰和蝴蝶兰,居然疏影横斜插在两只官窑青瓷里,好端端摆在他的书桌和架子上,此时花苞初绽,幽香轻吐。



勤耕抖着手去抚那釉层薄而莹润的瓶身,另有几只天青的放在他常待的中式花厅,插上梨花栀子晚香玉,都是他很喜欢的,极素净清淡,如同捧一怀清白月光笼在瓷瓶上。



彼时他们新婚燕尔,床第间总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谈及这一掷千金,迟大少爷脸色一派理所当然,语气活像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我的先生倾国城,我不过买了几个瓶子而已。”



房里尽数都是浅色黄花梨的明式家私,清幽温雅,而勤耕蜷在那缥纱笼的幔子里,昏昏沉沉睡着了。



翌日上午迟瑞没有什么要紧事,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他宿醉头痛,周清平拿了块热毛巾进来让他擦脸,微烫的棉线触上皮肤,他清醒了大半,记起下午有一场军需会议,开口却问:“怎么是你?他人呢?”



周清平心里顿时不安起来,接过毛巾的手都出了汗,他委婉说:“先生着了凉,不想传染给您,就没有过来。”迟瑞哼了一声,一把掀开被子向盥洗室走去,说:“你倒是会给他找托辞。请西医看了吗?”周清平更是忐忑,硬着头皮回答道:“先生说不是要紧的病,洪帮码头又有事,他一早就出门去了。”



漱口的杯子被抄起来一把掼到地上去,那琉璃瞬间粉身碎骨,如同洒溅在乳白瓷砖上的一捧翠雀,冰蓝泼了一地。周清平只听迟瑞怒喝道:“他倒是知道紧着给别人使唤!叫他马上回来,就说我说的!”



纵使先生那边仍要费一番口舌劝动,周清平也不敢有半点忤逆。昨夜沈小姐亲自打了内线电话到洺园书房里来,张口就是要找迟瑞,他不敢马虎立刻去请,这位大小姐脾气虽然火爆,却也是知道轻重的千金,他知晓这个时辰她亲自打来必有十万火急的事。谁曾想到迟瑞拉开门时脸上犹有泪迹,眼眶赤红得跟火烧了一般,周清平噤若寒蝉,虚虚护着走得跌跌撞撞的人去听电话。



没等迟瑞说话,听筒那边劈头盖脸就是痛骂,盛大的怒意从那细小的孔隙中漏出来,连周清平都清晰可闻。凌雪到了最后只说狠话:“迟瑞,你可真算个男人。他每天听你那些个浑蛋事儿也就罢了,还要碍着你的锦绣前程,忍气吞声被一帮人戳脊梁骨!你没有良心我还有,我可不管他们都是什么招惹不起的显贵人物,这样的事我见一次管一次。这与勤耕无关,你要生气发火只管找我,要是敢去作贱他,就别见我了!”



那一头已经先行挂断了电话,迟瑞迟缓地放下听筒,周清平只当他醉意深沉,反应得慢了些,不曾想迟瑞撩开衫子就要去抽别在腰间的手枪。周清平心神大震,却不知如何劝阻,迟瑞的枪口业已开了保险对准窗户,千钧一发之际周清平忽然大吼一声:“总司令三思!先生已经睡下了!”



他看见迟瑞额上暴起的青筋,他的手抵在扳机上良久,最终颓然地在身侧垂落。



周清平派了车子去码头接勤耕,又亲自打了电话到勤耕那里,勤耕正在核对入库单子,听他语气战战兢兢,便知道是迟瑞发了火,今天的活计是不得不停下了。他也自觉难受得紧,胸口的滞涩闷痛较前几日尤甚,这半日都是强撑着,也没有多说,就随汽车夫上了车。



码头在东江边上,而行辕同洺园为了避开闲杂人都修在了繁华区的外围,因此路并不相近。那汽车夫得了吩咐不敢误事,车速不敢过慢,未料到快开出城区时忽然一辆汽车冲出来,汽车夫措手不及忙踩刹车,勤耕一时不防胸口撞上前排的座位又倒回来磕了后背,只觉得疼痛隐隐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汽车夫将头探出车窗外去,颇为恼火,扬声骂道:“怎么开的车子?!二当家在里头呢!”东江城势力混杂,大帮派中能被称二当家的不胜枚举,然而迟瑞把持军政后将督军行辕设在了东江,汽车夫这话并不说姓氏,于是何人不晓这话中所指就是行辕的先生、洪帮二当家罗勤耕。



勤耕不欲张扬,拉开抽纱车帘见那车子里的人就要走下来,他想着一番客套又是教人生倦的事,只叫汽车夫按喇叭开出去。那车子立时倒开让出路请他们通过,勤耕却忽然胸口刺痛,他拳头抵在唇边,嗓眼一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汽车夫通过镜子刚巧看见了这一幕,额头上登时见汗,一张脸孔吓得雪白,直觉得大难临头:“只是撞了一下,怎么这样厉害?”



消息传至督军行辕时是侍从室接到的。周清平和机要秘书均在陪同迟瑞开军需会议,侍从室的值班主任请周清平出来说明了情况,周清平心里一沉,他推开会议室的门,会议仍在继续,他弯下腰在迟瑞耳畔轻声道:“总司令,刚才家里来了电话,说先生不太好,咳了两回血出来。”



“咳血了?”正在做汇报的谭师长被迟瑞这莫名其妙的一句疑问当场截断在原地,众人错愕地抬起头来看向他,迟瑞抬手示意暂停,语气十分不悦,“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是着凉了吗?”周清平哪里知道会是什么原由,只好模棱两可,说:“怕是旧病犯了。”



他不耐烦地撇嘴,仿佛先前那眉宇间的慌乱忧虑是周清平的错觉,他说:“那叫西医过来看就是了,我在谈正事,不要再来找我,这像什么样子。”



周清平不敢再多嘴,只好坐下来继续开会。近来东江沿线局势动荡,迟瑞已经命人将布防计划起草以备汇报,大家都知道这是做好随时开打的准备,因此军需这样的大事谁也不敢轻慢。谭师长将军需情况条分缕析地报了,见迟瑞凝神不语,误以为自己的报告出了差池,这是大忌,他忙调回第一页去逐字逐句地检查。



“嗯?”纸页上下翻飞的碎响将迟瑞的思绪从九霄云外拉了回来,他笑着止住谭师长的动作,问道,“你刚才说十二城的军粮……”谭师长提醒他:“总司令,是十六城。”



迟瑞面不改色:“哦……对,十六城的军粮七成囤积在永澜?那调动会否……”周清平坐在下首拧上钢笔盖,不由暗暗叹气。



会议极长,迨到开完天已经黑下来了,将领起立行礼鱼贯而出,迟瑞揉了揉额角解开风纪扣,将钢笔掷在桌上,周清平又忍不住问道:“总司令是否要去看一看先生?”



“我又不是大夫,还能医好他不成?”周清平听他话中的意思像是怒气,不敢再劝阻,却听迟瑞又说,“晚上吃中餐,叫厨子煲粥。”



周清平安心了几分,这才又道:“许瑞安前几天到府上闹事,总司令把粮草全给了东江沿线,他现在是一点油水捞不着不说还要压着底下人。当时您也是在开会,听差叫了先生回来,争吵间动了手,先生胸腹磕在了扶手上。亚瑟医生检查过,胸口都淤紫了,这几日先生又是操劳过度,竟然忍耐了这好几日。”



迟瑞忽然忆起昨天他的抵抗,碰到他胸口的时候他似是一颤,他原以为他不肯由着自己只是出于厌恶,却还有这样的缘故。他已经站起来,问:“怎么没有告诉我?”周清平知晓他这是要去看勤耕,生怕他动气,如实道:“先生吩咐决不让您知晓,下人害怕,今天才报到我这里。”



迟瑞先到自己房里换了长衫,又顺着长廊到另一端去。医生和护士不敢惊扰勤耕休息,都在相邻的花厅守着,于是偌大一间卧室里只有他睡在床中央,连盖着被子的轮廓都是清瘦孱弱。



快要入夏的天气,他仍是盖着羽绒被,一张脸白得血色全无,额头不住地冒着虚汗,一呼一吸都极是吃力沉重。迟瑞搬起他的身子教他靠坐在自己怀里,他难得睡得这样沉,连他这样折腾他,他也没有惊醒。



迟瑞拿袖子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却听见那刚刚轻松些了的呼吸骤然发急,他胸前的起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迟瑞知道他是被梦魇住了,未及叫他,便听见怀里的人梦中惶急而哀凉的声音:“筠青、筠青……快跑……你快跑……”



迟瑞的指尖訇然僵住,脸色如同死灰一般难看,只是不可置信地听着他无意识的喃喃。



那时候悠悠还不到五岁,尚未请教习先生的年纪,因此常过洺园来玩儿。迟瑞从行辕回来,换长衫往园子里去,时维旧历三月,娇娇柔柔的小姑娘,穿一件四枚九霞缎的绯色旗袍,一摹桃花似的急急地向他扑来。她还太小,穿旗袍只好配一双白色矮跟漆皮鞋,迟瑞素来视这个干女儿为掌上明珠,疼她尤甚她生身父母,犹自怕她脚痛,索性将她抱了起来,说:“今天和罗伯伯学了什么?”



“学苏东坡的《行香子》,我都会背了!”到底是小孩子,什么事情都摆到明面上来,还不懂得不显不露,悠悠坐在他膝上,白净的小手攥着他的领口,“我背,干爹来写好不好?”



迟瑞沾了墨笔走龙蛇地跟着,幸而小孩子讲话并不快,背完一阕还贴心地停顿一下,等他跟上了再背下阕。脆生生的童音,如同春天新冒的笋子,清嫩微甜。勤耕含笑坐在一旁给这爷俩切蛋糕,紫罗兰的香草蛋糕铺了满满一层水果,那点在中央的两粒红樱桃仿佛悠悠一张一合的小嘴,殷红而水嫩,教人禁不住想要亲吻。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洺。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筠山乱,晓山青。



悠悠攥着一纸陈宣严肃地检查迟瑞的答案,她一双眼睛如两丸黑曜石,乌溜溜含着水,还没看完就瞪圆了眼去摇迟瑞的胳膊:“干爹干爹,你写错了!”勤耕噗嗤笑出声来,堂堂六省巡阅使竟然被未教习的小孩子揪出了错处,倘若这话传出去可作东江城好些日子茶余饭后的笑料。



迟瑞皱紧了眉头去瞧自己的手笔,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故作疑惑不解,说:“哪里错了?”



悠悠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仿佛碰上不争气学生的老先生,她指着这篇字说:“‘月溪明’的‘明’字,干爹写错了,不是这个‘洺’。还有还有!‘云’也不是这个‘筠’。”



“是么,我倒觉得很对呢。”迟瑞理直气壮地看着悠悠,那斩钉截铁的模样直看得悠悠心虚,迟瑞才不慌不忙地将纸递给勤耕,笑意里带着几分调皮逗弄,“那请先生评评理吧,先生看我写得对不对?”



已经有多少年,他没有听他这样唤自己了?连他都已经记不得,明明依稀是昨日,可已经过了太久,他已经记不得了。



他倒是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唤勤耕的表字,彼时勤耕重伤初愈,他搂着他在院子里散步,西府海棠正开得如火如荼,粉雪一般的花树下他同他讲:“霜洺,这一辈子我都要对不起你了。”那时候勤耕还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只以为他是为着他的伤自责伤心。



他有这样重的后遗症,也就是那一次受伤。那一年勤耕陪他参加公宴,那样级别的宴会自有重兵把守,衣香鬓影里还埋着穿西装的便衣,因此他并不太在意。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想拔出藏在身上的枪,奈何已处劣势,机不容发里一个人影飞身抢出来挡在他前面,“嘭”地一声脆响,宴会厅里乱成了一锅粥,而他眼睁睁看着勤耕软在他身上,他将他打横抱起来,整个人疯了一样地向外疾奔。



那一枪打中了勤耕的肺叶,大口大口滚烫咸腥的血液就那样顺着喉管淌出来。喉咙里的血液呛得怀里的人咳了一下,一开始只是轻咳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止不住,密密麻麻的咳嗽和清浅急促的喘息让他心口发窒,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混在他脸庞上小股小股鲜红的血液里,炸开一朵朵血花。



他俯下身颤抖着唇亲吻他被汗水覆盖的额角,努力令自己的语调听起来稳重一点:“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说过不会让他有事,他曾那样坚定地说过。他总是那样自负,以为这世上在不会有人比自己更能给他幸福安稳,可终究这世上最教他身陷囹圄的人,终究还是自己。



“迟瑞。”怀里清瘦的身子动了动,他从回忆里缓过神来,发现勤耕的手不知何时攥住了自己的袖口,那指尖抓得苍白,仿佛抓在他的心上,教他酸涩难当,他沉声问:“还疼么?”



怀里的人约莫是还没清醒过来,抑或是在暗自忍痛,只是不出声。吴妈端了粥进来,她自迟瑞幼时便在迟家老宅做事,迟瑞尊敬她,她待迟瑞更是与旁的仆从不同。她见他们小两口极是亲密的坐姿拥坐在一起,满以为他们重归于好,笑说:“先生醒得很是时候,大少爷特地叫厨房熬了粥,先生趁热吃了,身体舒服些。”



勤耕见迟瑞接过碗却没有递给他的意思,身子挣扎着就要从他怀里退出来,他说:“我自己来就好,你快去吃饭吧。”



迟瑞紧紧地箍住他,他是军旅出身,力气比他大得多,何况他尚在病中气力不济。家中煲粥向来精致,翠绿的葱花底下米粒早已熬化,只能看见鸡脯丝、云腿丝和香菇丝细细地混在粥里,热气腾腾的一碗软糯咸鲜。迟瑞用银匙浅浅舀了一勺,细细吹凉了递到勤耕嘴边,低声叮嘱:“小心烫。”



一小碗粥,他一勺一勺喂给他,勤耕背上蒙了一层细汗,却难得觉得通透了许多。他见迟瑞将碗匙搁在一旁,一双手都是湿淋淋的,掌心也全是汗水,他还倚在迟瑞怀里,声音却没什么情绪,只淡然道:“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他房里的黄花梨架子上有一盆蕙兰,青碧的叶自茎簇生,多而不乱,叫他迟瑞想起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迟瑞的语气仿佛都被那修长的兰草捋得舒展开来,说:“你说吧。”勤耕低声说:“我想住到近郊的那栋别馆去。”



话甫一说完,空气里就像是浮了冰,勤耕攥住羽绒被的被面,很快手里就生出蠕蠕的汗意来,教他觉得微微的痒。可他却不敢松开,他手足冰凉,直觉得缩在这样温暖的被子里仍是有冻住的血液在身体里艰涩地流动,只是浑身发冷。他不敢动弹,迟瑞也没有动弹,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直到他已觉得无望,才听到干脆的一个字从头上传出来:“好。”






两年后,督军行辕。



虽快入秋,但暑热仍是盛的时候,一丝风也没有,园中种的树浓绿繁茂,却不教人有清凉,只是闷,阳光灼灼得拂在人身上,更是令人汗流浃背。



侍从室的值班室里都好端端坐了人,可无一人出声,连拆阅信件都寂寂地,反常的静默越发令人慌张。值班主任谢梦渝急得心焦,却仍不知道督军办公室里的情形,过了一会儿功夫终于见到周清平摘了军帽走进来,谢梦渝嚯地一下站起来,迫不及待道:“周先生,怎么样?”



“我也劝不了了。”周清平按了按鼻梁骨,也是无可奈何,谢梦渝知道连周清平这样的身份仍不能劝诫一二,恐已不可收拾,他听周清平又道,“这么多事情堆在一处,谁能不头痛?何况总司令头痛是老毛病了,只是连我也没想到这一回这样厉害。”



谢梦渝急得冷汗涔涔,无头苍蝇一般,念道:“那要怎么办才好?这药不能再吃了,可总司令哪肯休息。”



周清平倒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说:“且等一等,我打一个电话。”谢梦渝连忙亲自转了号码接通联络室,将听筒给周清平递过去,只听周清平道:“我是周清平,给我接筠园。”



谢梦渝心下大惊,他不知周清平会找那一位,外人皆说那位搬出去是因为和总司令撕破了脸,他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以为二人是相看两生厌,故而不如各过各的清静。



“先生。”周清平习惯性地低着头弓着背,纵使那位不在眼前也一如既往的恭敬谦卑,他缓声道,“能否请先生来一趟行辕?总司令头疼得厉害,止疼片今天已经吃了三回,可还是要吃,标下实在没有主意。”



勤耕的汽车来得很快,周清平亲自跑到大门口去接。谢梦渝远远地跟在后面,只瞧着罗先生一身素色长衫连暗纹也没有绣,盈盈从车里走下来。勤耕一句话也没讲,疾步向督军办公室走去,周清平替他打开门,又是深深鞠躬,悄声说:“一切拜托先生。”



屋里很静,迟瑞没有吹电扇,倒是用了旧式的法子,大块的冰砖置在瓷缸里,将屋子里的暑燥消弭下去。迟瑞正捂着太阳穴闭目,听到人走动的声音只怒道:“拿过来。”



走动声停了,没有人讲话,迟瑞不得不睁开眼来,不是侍从,他疼得视线模糊,只看到天青色的身影,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沉香,似乎是他,从容沉静地立在一处,纵使人山人海自己依然能一眼寻出来。



他两年没有见到他,如今他这样不卑不亢立在眼前,他只以为是梦境,这两年他总是做梦,恍惚中总望见他来过,午夜梦回伸手去抓,渐渐终于不再希冀,终于知晓不过是镜花水月浮光掠影。可他怔怔地仍是问:“你怎么来了?”



“睡一觉吧,也许会好受些。”他声音与平常无二,清润温软的声音,却是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迟瑞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的回来了,那人擅自合了他手中的文件,是一份战略报告,翻译出来的明文用小楷端正书写,但他头疼了大半天,甚至看不清,却听勤耕严肃地声音:“你去歇一会儿,我给你按按。”



他只会点头,仿佛教勤耕牵了线,躺到里间的床上去。温凉的手覆在他的穴位上,他已经连续三日难以阖眼,可他在这里陪着,带着指尖熟悉的轻柔绵软,他恍然就沉沉睡去。



他破天荒睡到了天黑,这一觉睡得长久而安稳,醒来时竟久违地仍有困意。他揉揉眼,发现一旁的玻璃钢窗还未拉上窗帘,一团淡白的湿晕悬在天幕上,撒进室中泠泠月色。他想起晌午那轻柔的按揉,本存的睡意一下子也无了,只冲出房去寻他,而他坐在他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看书,见他醒来,抬起头问他:“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勤耕站起来替他去取衣架上的军帽和军装,天气闷热,他也不预备让迟瑞披上了,只说:“醒了就快起来吧,先前督军府问晚餐怎么准备,也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让西餐厨房和中餐厨房都各开了一份。”



时隔两年,他们又一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是真的没有同他一起用过饭了,纵使年节那样隆重的日子,来洺园拜年的人流水一样进进出出,他也没有叫他回来演戏,旁人都以为他们两个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他一消甩开他自是轻松畅快。



只有悠悠,将满十岁的女孩子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银红的刺绣旗袍描着碎花,隐约是水仙,攒了珍珠做蕊,而她清冽的双眼涟涟含水,扭在他的怀里去抚平他的眉头,哄小孩子一样对他讲:“干爹,你是不是难过?你不要难过,罗伯伯只是生气了,你去把他哄回来好不好?”



他们饭吃到大半,周清平一人走进来,站在一旁躬身报告:“先生,车子已经准备好了。”周清平话虽是对着勤耕说,眼神却一直望向迟瑞,果不其然,迟瑞听见这句话眉头一紧,夹菜的手停在半空,转过头来狠狠瞪他。那目光仿佛能吃人似的,周清平难得没有害怕,只暗暗好笑,觉得他们这位总司令小孩子一样别扭,还并着欺软怕硬。



迟瑞放下银箸来喝汤,鸡汤的浮油和渣滓全都撇尽了,惟剩清澈的一盅汤色如茶,他搅着汤也没入口,自然而然说出一句:“这样晚了,就在洺园住吧。”



桌上有一碟红糖糯米糕,雪白的糯米外头滚了一层椰丝,内里的红糖浆隐隐透出来。这东西最是骗人,面上温热软糯的米皮子,一咬开却是酽得能烫破了舌尖,可偏就不把这样滚烫的馅心捧给人看,只是藏着掖着。



勤耕将糕点拨到盘中一个,听迟瑞又说:“不然还是住回来吧,那里离洪帮是太远了些,住在这处还是另选一重院子都好。我多半时候都不在。”



他最后那半句凭空多出来一般突兀,但他料定勤耕听懂了,那人低眉颔首的和煦模样如同一根细软的白羽毛,拂在他的心尖上,他听到他说:“那就听总司令的,叫车子开回去吧。”



勤耕仍是住原来那间旧式次卧室,他自觉与在筠园并无不同,凡事仍不需他张罗定夺,他每日到洪帮做事也确实省了不少功夫,只是家中下人和侍从都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尤其是吴妈,见他肯回来直拿手巾去拭眼泪,说:“先生回来就好,这才像个家的样子。”



勤耕只是笑,却想起幼时父母健在时,父亲也总是忙,每晚母亲煮好了晚饭就习着字等。满室都是家常的饭香,那是寻常人家的馨软,而他趴在母亲的书案边看母亲临诗词,端庄秀气的簪花小楷,如同母亲鬓上那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日日由父亲亲手簪上,亦是玲珑端庄。



勤耕合上书走出卧房,空气中有轻薄的淡芭菰气息,带着薄荷的一股凉,让他想起深秋宁静的湖水,亦是凉寒,呼吸间清沁肺腑。他走到二楼的雕花栏杆边,厅中暗沉沉的,寂无人声,只消一点小小的红光,是香烟的红芒,被谁衔在嘴上微微颤动,教他担心一不留神便会掉落下来。



勤耕的眼在黑暗里适应了片刻,逐渐勾勒出那个人的轮廓,隐约是迟瑞,也只能是他。只是迟瑞是不抽烟的,他不仅自己不抽烟,还给洺园定了禁烟的规矩,他的部下进洺园前除了解佩枪还要交烟盒。勤耕曾见过那样好笑的场面,一群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因为摸不到烟盒而手足无措,向天都骂迟瑞这是“杀人于无形”。他不晓得迟瑞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试探着唤他:“迟瑞?”



那一星红芒猝然滑落下去,那个人局促地站起来,果然是他,他问:“你还没睡?”



勤耕搬回来的这些日子从没见过迟瑞,起初迟瑞只是早出晚归,后来渐渐就睡在了行辕里。他知道这段时间他忙得厉害,军需、布防、开会、巡阅……算一算若不是他今晚看书看得迟了,想到院子里走一走,竟要连这一面也错过了,于是他不答反问:“你怎么回——”



“你别下来。”迟瑞见他欲往下走,冷不丁喝住他,吓了勤耕一跳,只好硬生生停在第一阶台子上俯视他。他见迟瑞停顿了半晌,又嗫嚅出一句话来:“你别下来,我抽了烟。”迟瑞的声音低低的,不像是疲累,倒似心虚,他说:“前些日子在家里办公,有份文件不记得丢在哪里,我……我过来找一找。”



勤耕心倏然一坠,登时不安,这关头能令迟瑞亲自来找的文件恐怕是举足轻重,如若丢了更是能要命的。他都忘了去疑惑迟瑞怎会如此粗心大意,只说:“什么样子的?我帮你。”迟瑞的声音更低,前些日子洪家办酒会,请了法国的乐队奏乐,那大提琴的声音亦是这般低沉,勤耕听他说:“不用了,也不是多要紧。”



他不是反复无常的人。这下子勤耕才明白迟瑞的心虚到底是为何,明明白白是扯出一个谎来诓他,他以为他不过是想敷衍自己,也不敢多问,只说:“你早些休息,我、我就回去了。”迟瑞点点头,见他已经转身,仓促叫他:“勤耕!”他嘴角开合几次,终究还是严肃地叮嘱他:“近来外面不太平,你不要出门,安心在这里住着。”



勤耕点头:“我听你的。”迟瑞轻笑,口中残余的烟草气苦而涩,任凭他如何吞也吞不下去,他说:“你总这样讲,即使不愿意、不高兴,也是这一句。”勤耕难得同他较真,倏然间一室灯火通明,他竟在楼上兀自开了灯。迟瑞这才看见勤耕坚定的眸中含着电灯撒进去的光,那一簇碎光温暖明亮,他听他说:“迟瑞,我是真心的。”



迟瑞心中蓦然一痛,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慢,却字字有力:“好,那你要听我的。”



翌日勤耕没有事,所以不必到洪帮去,在房中看书。快到晌午时读完一章,便磨了红墨去做批注,手边一段话方写完,忽然有听差匆匆跑进来禀报,说有人行刺,情况尚不明确,车子已经往家里来。他脑子轰然一声巨响,一滴胶质粘稠的墨迹就滴在那“叹”字上,刺目的一滴如血,灼痛人的视线,还没待他反应过来,院中卫戍近侍一涌而入,个个开了保险端着长枪立在走廊和大厅。



他知道是出了事,只是不信,昨夜里他们刚刚说了话,迟瑞站在厅里那样颀长挺拔的身影,他原本以为一切都快好了,他怎么会遇刺?勤耕丢了笔就欲往楼下去,卫戍拼命地拦着他,他拿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才逼得他们放手,他刚过了月洞门,便看见迟瑞由周清平扶着往他这里来。迟瑞和周清平面色均是惨白,见到他跑出来,迟瑞挣开周清平搀扶的手,忙走到他面前,道:“怎么跑出来了?”



迟瑞身上钢蓝的军大衣崭新笔挺,定是后穿上去的,他内里军装都是血迹,连脸上都是斑斑驳驳的血痕,勤耕觉得自己在发抖,连声音都在发抖,他攥着他的臂膀,仿佛怕他会跑掉,只问:“怎么这么多血?!”



“你别慌,不是我的血。”迟瑞很轻很轻地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安抚他,又将大衣紧了紧,慢慢问他,“虚惊一场,你有没有事?”他一口气终于放下来,只摇摇头,于是迟瑞更慢地同他讲:“那……那我先走了,还有事。”



勤耕知道行刺是大事,他院子里那些卫戍全是迟瑞派来的,念着他的安全,他特地跑来看一眼他才又折回去处理后续事宜,于是他听话地松开了紧拽着他的手,可他刚一松手,迟瑞却站不住一样,缓缓向后倒去。



“总司令!”周清平先他反应过来,一把接住已经失去意识的迟瑞,他的大衣软软地松散开,勤耕看见那样两个枪眼大的血洞汩汩冒着血,将他内里的军装都浸透了。周清平目眦欲裂,大吼道:“亚瑟医生到了没有?!”



新式的紫檀木家俱,雕花的立柜透出幽幽柔柔的光来,家纺是中西合璧的样式,缝蕾丝边的暗红缎子上请苏中有名的老师傅绣了百蝶,栩栩如生的翅膀,似乎下一秒就能振翅飞出窗去。



他没想过迟瑞竟会睡在他们的婚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踏进过这间屋子了,当年迟瑞搬到次卧室去住,他紧随其后也搬出来,这里的念想太美太好,无论如何他都想留着,只是想好好留着,哪怕他只要看一眼这屋子,就要潸然落下泪来。



可现在迟瑞安安静静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教他连泪都忘了流。



有两个护士在给他止血,药棉浸湿了一团又一团,泡满了鲜血的棉花被丢在那蓝边白底的搪瓷托盘里,堆得像小山一样,慢慢在盘中又汪出一滩血来。



勤耕去握他的手,那掌心冰冷湿滑,教他握不住,于是他更用力地抓着,迟瑞却忽然睁开了眼。见是他,迟瑞的头向着他稍稍偏过去,这一动便引得更多的血涌出来,迟瑞轻哼了一声,额头又渗出细汗,却拼了全力看着他,他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会儿,只有很微弱的气流擦过喉管,却仍很努力地同他讲:“这一回,你也要听我的。”



勤耕根本不知晓会是什么样的事,只死命地摇头,又听见迟瑞几不可闻的声音:“求你……”



言语间周清平匆促带了宋禹文进来,后者是迟瑞身边多年的卫戍队长,看见迟瑞如此已觉愧疚万分百死难赎,他趴在迟瑞床边,听他训令。勤耕看迟瑞的嘴唇微弱地蠕动了几下,宋禹文面色更是大恸,只反复保证道:“总司令放心,标下定舍命确保先生万无一失。”



迟瑞听了这句话,嘴角似乎向上牵了牵,他又转过头来看勤耕,眼中已无半点眷恋。



他去挣被勤耕紧握的手,勤耕徒劳地不放,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指一根一根从他的手中扯出来,眼皮终于慢慢阖上了。



勤耕已经被周清平和宋禹文合力拖出去,家中仆从、侍从室、卫戍队、全体幕僚,乌压压一群人立在走廊里。周清平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子,他打开来细细看,护照、签证、船票……这是幕僚精心设计的方案,各种横生枝节都已想好万全的应对之策,一切都无懈可击。



周清平正色道:“先生。总司令吩咐过,若他遇刺,必须第一时间确保您的安全。一应事宜都已安排好,您不必——先生!”变故不过一瞬,那一沓材料顷刻被撕得粉碎,周清平呆若木鸡,只怔怔地看着勤耕将雪花似的一团碎片拍在他掌中。



“他傻,你们也陪着他不动脑子是不是?!要我离开他,除非我死了!”勤耕冷冷一笑,在场之人不由打了个寒噤,他们无不习惯于这位罗二当家的软和性子,洪帮上下皆说他连端枪都是含笑的模样,眼下这般危急之际方知晓大错特错,只怕罗先生的狠绝不逊于里头那位六省巡阅使,“总司令不过风寒,养病期间一应事务照常,只是督军要安心静养,勤耕又不中用,一切还要仰仗诸位。”



他字字掷地有声:“只是外头如若出了一点乱子,洪帮粗鲁,勤耕又不懂事,诸位不要怪勤耕不念及情分。”



待到迟瑞苏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起初仍是痛得昏昏沉沉,一连着半个多月那狰狞的伤口才慢慢开始愈合,他也慢慢缓过劲儿来。洺园和行辕一早都接到了勤耕的命令,没有人会去向他汇报军政,连周清平都得了吩咐销声匿迹。勤耕仍是不肯见他,他自知这一回是触到了罗二当家的逆鳞,心中也是害怕见到他生气的样子,故而只是乖乖地安静养伤。



这不是勤耕第一次躲他,那是许多年前,他还只是一省督军,他亦是这样躲避他,仿佛他是豺狼虎豹,送礼也好约会也罢,那人总是能找出正当理由来婉拒,临了还温和晴朗地补充一句“督军错爱,勤耕深知高攀不起”,教他连发作也不忍,后来连洪正葆也看不下去了,亲自引他到勤耕的套房里去。



那是他第一回进入他的世界,枪同经史子集放在一块,满屋子都是旧式书香门第的清雅,于是后来他们结婚,洺园中的这间婚房是他亲自选了紫檀木,只是因为他。



迟瑞夜以继日忙碌惯了,一下子闲下来无事可做,只好叫女佣搬了书房成堆的书来读,那日护士给他输上液,他就随便拿了本苏东坡的诗词来读,读到一半,忽然听到外面吵嚷,他问:“出什么事了。”



那护士含糊其辞,并不回答,迟瑞冷了脸,一把拽下针来往外面走,刚走出卧室便看见一个下人拎着药箱进花厅去,他急忙跟进去,一屋子侍从和卫戍见到他连脸上血色都褪尽了,自动让出一条窄道来请他过去,于是他看见勤耕那长衫和内衫半解,露出肩膀一大片淤青,勤耕见到他亦是大惊失色,问:“你怎么下床了?!”



迟瑞擅自拔了针,那针头原本扎在最粗的静脉上,现在那里徒留一个血孔往外流着血,一滴一滴顺着手指滴在地毯上,像断了线的红珊瑚珠子。迟瑞面色如霜,瞧着勤耕那淤青的肩膀一掌拍在茶几上,对着侍从室劈脸骂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侍从室气都不敢喘,周清平见他睡衣上隐隐又有血迹渗出来,心中咯噔一下,忙道:“是标下该死,没有护好先生,总司令万万不要再动怒。”



迟瑞已经转头去看勤耕额上冒出的冷汗,又吼道:“都给我滚出去!”周清平领着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屋子里只有女佣上药时瓶罐交碰的响动,佩环一般泠泠有声,勤耕摆手叫女佣出去,转眼便对上迟瑞惶然的一双眼,愣愣地盯着他的伤处,他叹口气,说:“迟瑞,迟瑞……我没事,我好好的。”



带着血腥气的滚烫怀抱,勤耕来不及分神去想是否碰了他的伤,迟瑞多日不摸枪,身上的硝味已经如数散去了,可勤耕觉得那股子气味锁在迟瑞的患处,带着焦灼的滚烫呛入他的口鼻,呛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



迟瑞将他死死箍在胸膛里,“你不能有事……你绝不能再有事……”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终究颓败地哀求他:“你走好不好?我护不住你,勤耕,我护不住你了……”



他那样想他,想得夜不能寐锥心蚀骨,既盼着他躲自己远远的又忍不住将他留下。他们分开的这两年,关于他的电报每日都有人抄了在他睡前送到卧室,他晓得了他平安无事,才敢合上眼安稳地睡几个钟头。有一回他倦得很了,只想见到他,于是叫周清平偷偷开车到筠园去,他没有带宪兵,甚至一个便衣也没有安插,周清平一颗心悬在嗓眼,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配枪袋,可他却不在意。他定定地望着他,隔着那小小的一方玻璃窗,他看见他穿一身天青长衫站在筠园门口,从稚童手里接过一簇正红虞美人,那花瓣质薄如一痕绛绫,拂过他姣好的侧影。



他那样想,就这样伸出手去,将家国天下戎马倥偬都抛进东江里,寻常布衣一样将他揽入怀中。



可是不能。只是不能。



他原以为此生也就这样了,哪怕不能留他在身旁枕畔,可总还是能让他安然无恙地活着,十年二十年,兴许枪林弹雨里自己捡回一条命来,还能遥远地望一望他,只要望一望他,就够了。



勤耕一下一下去捋他的背脊,像是安抚一个伤透了心的小孩子:“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他何曾不知道,他面上那样厌恶自己,万花丛中过浸染的胭脂唇红从不东遮西掩,旁人面前丁点面子也不肯给自己留,连自己说要住到别馆去他都答应得那样干脆爽快。他不是不会难过,但他看见别馆里恨不能比着洺园一寸一寸复刻的物件,看见日日里三层外三层设立的驻防重兵,就气不起来了。他想到他们去金城玩儿,向天家中有株极大的石榴树,缀满了一颗颗红皮大石榴,他眼馋也不肯讲,于是迟瑞就驮着悠悠去折,剥开一粒一粒深红饱满的石榴籽,像是红宝石珠子一样,隐隐剔透玲珑。



他懂得他的担忧与苦衷,所以他等,只是寂寂地等,兴许哪一回要粉饰太平的场合他再携起自己的手逢场作戏,炫目的镁光下自己总能光明正大地望一望他,只要望一望他,就够了。



他终是哽咽,像是强忍着满腔的难过不肯发泄出来,只轻轻地说:“别再赶我走,我不怕死,可我怕你不要我了。”



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已经成了金黄色,一柄一柄小扇子在风里簌簌地响,地上厚厚一层金黄叶铺就的毯,如同洒了一地的碎金阳光,终究是耀眼明亮。



屋子里早早烘了暖器管子,却并不燥,勤耕逐渐醒转过来,他穿鹅黄色云缎睡衣,这料子软滑清凉,却在迟瑞的怀里被捂出暖意。他揉揉眼睛,见迟瑞正撑着手臂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就不由絮叨他:“怎么不再睡一会儿,不休息什么时候才能好?”



迟瑞听他这样说自己,不但不知错,反倒笑逐颜开,勤耕捏住迟瑞的下巴,那新冒的胡茬并不长,泛青的一抹有些刺手,他也随着他笑了:“你是怎么了,大清早也不睡觉,无端端就傻笑成这个样子。”



迟瑞朗声笑出来,他的手在他的发间拢了拢,拢出一手的茉莉清香来,他去亲他的眼皮,说:“你是真的回来了。”未等他答话,迟瑞便兴冲冲地又说:“牛记生煎,那东西要趁热吃,买回来就腻了。走,咱们买生煎去。”



迟瑞记得他们订婚后,有一日他同自己讲馋牛记的生煎,他立刻叫侍从去买,却被他拦下来,说:“生煎要趁热吃,等到买回来就腻了。”但迟瑞那日委实没有余闲,就约他晚上一起去买生煎,旁人约会总要去西餐馆子喝咖啡吃蛋糕,抑或是去看电影跳舞听戏,独独他们二人约着去牛记买生煎。



小小的八粒热气腾腾得用油纸袋装好了,伴着葱花和鲜肉的醇香,市井小吃没有家里的精细干净,味道却极好,最难得吃一份烟火气。他陪着他边吃边走回洪家去,汽车在后头跟着,周围还有宪兵在暗处戒严。他们走得很慢,夜凉如水,唯有一掌之中的油纸袋自是热的,勤耕笑说:“跟你在一起真是紧张,纵使这一整条路都有人防着,我也总是害怕被人钻了空子。”



迟瑞替他拿着帕子,含笑给他拭去唇角的一粒芝麻,问他:“后悔么?”他话甫一出口,就被一粒生煎噎住了嘴,他下意识咬开,滚烫的汤汁霎时流出来,他被烫得眼泪都出来了,却听勤耕噗嗤笑出声来,道:“跟着督军买生煎都不必排队呢,我觉得很好。”



“我觉得很好,同你在一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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